後工業時代的公屋童話 《花園說書︰工業時代的觀塘工匠》

今天,公屋只為了解決居住問題,卻忘記了以前,公屋曾經釋放出的可能性。

牛頭角的花園大廈,已進入黃昏,快將清拆。她是觀塘第一代的建築物,建於1958年,與裕民坊一樣親歷香港工業化的奇蹟。現代主義的建築和重視居民交流的規劃大抵留不住,但人的故事仍在,留下的經驗還可指引未來我們方向。

公屋,由過渡性變成福利性。今天被視為福利、恩賜,得之可改善居住環境,但過去的公屋,卻不只於福利,更是創業的孵蛋器,參與改變香港的經濟發展模式。但自1980年代,香港開始進入後工業時期,工業北移,工人失業。香港的經濟,也由工業轉型為金融和地產業。當上流階層成功轉型,換來的卻是貧富懸殊日漸拉闊,工廠老闆變成地產大亨,工人卻何去何從?

香港的後工業化,其實只是半製成品,低下階層被遺留下來。過去一對巧手,後來只能充當保安、清潔工等服務業工作。

近日由循道衛理觀塘社會服務處出版的《花園說書︰工業時代的觀塘工匠》,分享了11個花園大廈住戶的口述故事,筆者有幸跟他們出席分享會,親身跟他們交流。書中強調受訪者是工匠,他們全部是工人層階,並有幸由工廠技工,變成獨當一面的「工匠」。當時工匠掌控的,不單手藝,還有家庭和生活。

花園大廈不只是居所,也是練習場。重溫他們的故事,了解過去所謂的工業神話,原來絶不是奇蹟,一切皆有計算。

官商協調的產物

房屋是一種談判。

過去,土地、人力和資本,這三大發展元素缺一不可。花園大廈是官商協商的產物,用以安頓高技術的工人。當年,入住大廈需要有工廠老闆的收入證明,租金亦比其他由房委會的屋邨較高。屋邨設計良好,擁有獨立廚厠,亦有充足公共空間,居民可在花草之間談天漫遊,整個大廈仿如坐落於大公園之上。而大廈的地面設有社福機構、茶餐廳和小店,十分方便生活。

觀塘也是各方合作產物。為了促進發展,不只大興土木,還需要配套。觀塘作為第一個衞星城市(新市鎮前身),港英政府於50年代中填海後,便開始拍賣工業用地,但工業家抱怨土地缺乏支援,找不到足夠工人,最終流拍。後來政府聽從他們的意見,批出土地給廠家作宿舍,如前身的南洋紗廠宿舍,今已重建為裕民中心。其後政府更陸續在觀塘興建各個大型公屋邨,包括︰翠屏邨、和華邨等。政府藉清拆寮屋,半推半就吸引居民遷至觀塘上樓,為工廠帶來大量勞動力。

所以觀塘的發展,在大時代下,也是按官商民的默契,各取所需。官獲得賣地收入,使經濟增長;商人,獲得廠房和工人,賺得利潤;市民則找到工作和安身立命的居所。

公屋促進創業

花園大廈,比起徙置區雞寮,有獨立廁所,環境良好得多。有了較好的住所,工人開始利用手藝創業。書中第一個故事的主人翁杜文龍,早年在五金工廠當學徒,後獲土瓜灣工廠老闆親寫的薪金證明,成功入住花園大廈,給予寬敞和舒適的空間,讓生活漸漸穩定,後來自己出來做工模,接收訂單。

入住工人為主的公屋邨,技工得到住客的身份認同。書中展示出另一個香港:住客利用手藝創業,而不是炒樓。書中第四個故事的主人翁姜生姜太,在7080年代,丈夫由當初的巴士司機,於1978年因入住花園大廈,使生活大為改善,但每月租金只要178元。結果,兩夫婦開始接觸工業生產,後來更成為「老闆」,從事「外發」工作,用貨車從工廠將毛線冷衫送至秀茂坪、雞寮及何文田等屋邨,給主婦加工,再送回工厰。

所以,公屋的出現,變相令到技工敢於創業,以轉型迎接社會新挑戰,同時也帶領香港工業發展史揭開新一頁:香港開始由代工,逐步變成帶領中國和亞洲地區工業發展的龍頭。

公屋改變了價值

商人和工人不只協商,也有爭鬥。觀塘大量工人的集體生活,也孕育出工會。早年的工廠,不注重工業安全,常有意外。後來,民間組織工會,爭取假期、改善工作環境和福利。

在分享會上,年過90歲的張金珠分享那段工會歲月。她拿出當年五金工業總工會的會員交費證,珍而重之。早年,她帶着兒子來港謀生,隻字不懂,幾經辛苦,獲老闆賞識管理12間廠房。工會的集體生活,對她非常重要,獲得工作介紹,也找到工友的支援。而通過工會會員的聯繫,她知道不同工廠的工作環境,輾轉從事多間工廠,最後一間的老闆對員工甚好,她不時與老闆一家去外地旅遊。分享會上,她拿出當年與老闆一家出遊泰國的照片,說起旅行的趣事。

書中另一個故事,來自蔡家亮先生。他由五金師傅成為互委會成員,因他很喜歡花園大廈的環境:「初初我睇煙花睇得好清楚㗎,而家冚𠾴唥起曬工廠大廈咋嘛。初初嗰時無。嗰時唔洗開冷氣,開把風扇已經好涼。」公共空間令街坊可外出「吹水」,識人談天,也慢慢讓居民有了歸屬感,自覺有義務,在同一屋檐下,一起分擔各種問題。於是蔡先生當上巡守隊保護治安,「每一晚輪流喺度坐,當埋唞涼咁,幾個人傾計,揸住枝木棍咁,治安比較好啲。」

可見,從前的公屋,也是一種社會流動。

書中的主人翁百花齊,有人創業,也有如杜文龍般追求娛樂(跳舞、看電影和遠足),亦有人專心照顧家庭(第七個故事裡的楊少文女士),這就是香港的百花齊放。在這裡,家,不是「簡約」、「過渡」能比擬,需長年的經營,彼此無私的貢獻,形成社區的氛圍。為何當日偏遠的觀塘,不是悲情城市呢?也是管治者的心思,建立如花園大廈的空間,讓住戶有空間走在屋邨,帶孩仔玩耍、閒話家常。

所以,公屋,絕不能只簡化為一張床位。而花園大廈,這個舊式公屋邨,不但是一間屋,一種福利,更是一個希望,一種創業的可能,或是追尋自我實現的機會,對香港絕對是一個貢獻。

安居才樂業

工業年代,技工,追求的是數量;後工業年代的工匠,追求的則是質素和解決問題。可惜工業進入中國後,一去不回頭,教曉徒弟無師父。香港低下階層的轉型,進入90年代,變得愈來愈低下,坦白說就是失敗了,只剩下服務性行業,如第三個故事裡的嚴翠冰,從做成衣變成投注站女工。

唯一保持工匠精神的是飲食業、少部份的手工業,包括車房,但是隨着連鎖店,和舊區重建的浪潮,而陸續消失。工匠,不單是職業,也是時代的精神。當年的公屋,工匠和工業,一脈相承,可惜工業消失了,而隨着重建,工匠也日漸少見。一個城市,沒有工匠的精神,要怎樣維持下去呢?

觀塘被去工業化,政府和地產商協商下,強行轉變了觀塘。剩下有技能的技工,變得無法維生,就如觀塘裕民坊的鐘錶匠佘生,十多年來仍沒有工匠牌照,只能靜待重建和消滅。可惜,官僚的思想還停留在工業化年代,由始至終未進入後工業化,他們只見到地,而不見人。

香港工藝因發展,面臨頂滅,志記木廠、悅和醬園⋯⋯他們的死因,不是因為經營不善,而是經濟傾斜。當房屋只關乎居住,不再講求質素;當社會,視上樓為最大的恩賜,這便是社會的失敗。過去在花園大廈,市民在上樓之後,仍有無數故事,有創業的、有搞工會的、有專心家庭的、有發展個人興趣的⋯⋯人生從來不只於四面牆。

而創新,不只投放資金,更在於解決生活問題。只要人有餘暇,就會有所追求。不論金錢、機會或是興趣,去尋找自己的價值。所以安居之後,才會有樂業空間。當然有創意,也需要土壤。鼓勵創業,不只是辦比賽發奬金,而是尊重每個行業,留白空間,讓人可以有思考的時間。

只是,那個年頭的公屋,來到今天,己由童話,變成神話,難再復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