品川一誠:在大自然裡感受初生能量 坪洲《天然有機農莊》 栽製改變人生的桑葉茶

盈耳是洋洋的海浪聲。從坪洲市區蜿蜒地走入郊區,不用半個鐘就能到達由品川一誠主理的《天然有機農莊》。年近八十歲的他,起初以神道教士的身份,由日本遠渡來港傳教。品川先生在這裡已經居住了超過半個世紀,現在能說一口流利的廣東話,也能寫讀中文。退休後,他便來到坪洲經營有機農場,與島民打成一片。他說自己本身不懂務農,品川先生純粹熱愛自然。「我原本想响呢度種菜,但種唔到喎,後來先知,呢度唔適合種菜;之後發現咗一棵桑樹,佢好特別喎,一過咗春天嘅時候,就會有好多桑果,幾好味喎,所以我就想同人分享。然後又忽然諗到,如果多啲小朋友跟爸爸媽媽嚟,接觸到大自然,食到好味嘅桑果,飲到好味嘅桑葉茶,咁就好啦!」

桑葉茶與生命能量

據《新安縣志》記載,香港曾有三座茶山,分別是杯渡山、鳳凰山和大帽山。而在大帽山城門一帶,更曾經出現大規模的茶樹園,出產名為「雲霧」的名茶。可是在上世紀二十年代後,這些茶園已經荒廢,「雲霧」便跟「元朗絲苗」一樣,從此成為絕響。現在除了各區村民自己種植零星的茶樹之外,比較有規模的就只剩下嘉道理農場,以及位於坪洲的《天然有機農莊》。但這個依山而建的農莊,層層而上的梯田面積並不是很大,所栽種的植物數量也不多;唯獨60多棵桑樹生長得格外茂盛,從入口的樓梯小徑開始,一直延伸至農莊的中央,可見它們都得到品川先生的悉心照顧。

品川先生說開始種桑的那一年,天天觀察桑樹;有日陽光很好,他去收成熟的桑果,樹蔭間的陽光令他注意到成樹上一片青澀的初葉,生氣勃勃,充滿朝氣;他忽發奇想,放進口中一嚼,發現味道甘苦,但耐人尋味。「蠶蟲食初生桑葉,吐出嚟嘅絲特別輕薄同堅固!所以我又試吓摘來食。」翻查古書,才發現除了桑果之外,原來桑葉真的也是寶貝。《本草綱目》有云:「桑葉除寒熱,治勞熱咳嗽,明目長髮。」於是品川先生便開始採集桑葉,在朋友的建議下,他還把桑葉製成茶,每天起床都要喝上幾口。

幾個月下來,品川先生發現那副垂垂老矣的身體竟然慢慢回復生機,從前散光的問題也漸漸好轉,不再需要配戴眼鏡。他形容這些初生桑葉茶,有著積極向上的生命能量。「我識得唔多,每日曬乾茶葉,再用手搓。用啱啱生出來嘅葉,沖出黎好清香,飲咗好舒服。大家鐘意,我就繼續做。我覺得植物好有能量,成日同佢地講多謝,我信佢地識聽。有依個地方,我覺得好感恩。Arigato!」他笑得滿足,牽動臉上的皺紋都往上揚,很有感染力。而更難得的是,靠著這些桑果和桑葉茶,讓這位伯伯得以過上自給自足的生活。

離鄉別井與落地生根

品川先生笑說,直至遇上這裡的第一棵桑樹,才正式改寫了他的下半生。而他的上半生,其實過得不太順。「我自細雙手關節不能屈曲或伸直,成日比人蝦。廿幾歲加入教會,覺得幫人祈禱的工作非常有意義,就好努力去做。五十年前會長派我嚟香港,但係當時我一句廣東話都唔識,比人笑,所以我成日收埋自己,唔敢同人交流。」但個性謹直的品川先生,由於答應了會長的要求,為了信守承諾,即使再難過,仍堅持在港傳教的工作,後來更決定在這個城市落地生根。「1997年,很多人離港,我也到了差不多要退休的年紀。嗰時响日本已經冇乜親朋戚友,反而習慣咗响呢度生活,於是就諗不如留返响呢度啦。」

結果他用盡所有積蓄,買下坪洲一片農地。「當時在日本教會中接觸到自然農法,不用化肥及農藥,只用天然堆肥,好想喺香港試下。嗰時揾到依個山坡,真喺好開心。」他一開始想種菜和人分享,成功團結起十幾人一起耕種。「雖然大家都冇做過菜農經驗,但喺都好熱心。後尾發現泥土唔適合,成績不理想,又好辛苦,開始慢慢無人黎。咁得翻我自己一個,十五十六,嗰時真喺唔知繼唔繼續做好。」

當傳教士多年總是教人感恩,但當時六十多歲的品川先生發現自己大半生過去了,卻彷彿一無所有,甚至連一件順利的事也想不起,竟然無法對自己的人生好好感恩。「因為天生的缺陷同不斷失敗的經歷,過去六十年唔開心,都唔懂令人開心。我問上天,可唔可以再俾多一個六十年我,重新嚟過?我想令人開心,令自己都獲得開心。咁樣既人生,我想試吓。」於是他開始練習感恩,怎麼練?每天像唸經一樣地說:「arigato、多謝、thank you……十六個國家既語言,差唔多一分鐘廿幾次!」他認真地數著,到第一百萬次時,奇蹟好像發生了,心情突然豁然開朗起來。他暫時把農莊工作放下,組織起一個廿多人的「感恩之歌小組」,還用日文寫了一首感恩之歌。團中的加拿大朋友把歌詞翻譯做英文,傳揚到海外,後來得更獲邀到巴塞隆拿表演。品川先生興奮得不得了。運氣和機會,竟在黃昏之年慢慢回到他的身邊。

法然與自然

品川先生以感恩之歌繼續傳教,七年後才再次回來坪洲的農莊,卻發現本來光禿禿的山坡,已變成茂密的野草樹林。「其中有一棵桑樹,好特別。一過咗春天嘅時候,有好多桑果,覺得幾好味。我自己唔識做生意,淨喺想同人分享。忽然諗,如果多啲小朋友跟爸爸媽媽嚟,接觸到大自然,食到好味嘅桑果,就好啦。」他說這個山坡失敗了接近十年既時間,但遇到這個桑樹,他的生命開始慢慢改變。「我原本得到依個地方,想種菜,但喺蔬菜就唔適合。咁喺因為我唔識用依個地方,對呢度無了解,只係一直用自己的方法來做做做,結果令到大家都痛苦。」他感嘆起來,「當時我覺得,啊,我揾到方法啦!自然農法都可以幫到人哋,於是開咗依個農莊。」疫情前他一日帶兩個親子團遊覽農莊,又分享餘下的農地讓有心人來自由耕作。由一棵桑樹,漸漸發展成現時六十幾棵。當年的《飲食男女》、電視節目等開始紛紛採訪這位居港的日本人。

這個領悟,原來是源於一個夢。「有一次我夢見自己要參加一個神道教大會,但我遲到了。有兩位尼姑在房間裡等我。一位法號叫法然,另一位就叫自然。法然不斷鬧我遲到唔啱呀,但自然呢,就安慰我,話遲到雖然唔啱,但都係人之常情。而所謂嘅順其自然,唔係唔去努力,而係要識得分輕重。識得咩係應該,咩係不該;幾時要反省自己,幾時要放過自己。發完呢個夢,我好似明白到,原來冇人係完美嘅。有時候即使你做得唔夠好,亦都無需要太過自責,咁樣只會令自己好難向前行,喺唔喺?」

明白到什麼是「順其自然」,品川先生的人生也變得不再一樣。而在坪洲以桑果釀酒,以桑葉製茶,則是他的依歸與希望。「無人鐘意痛苦,譬如我關節以前每次微微撞到、伸直都痛都不得了。之後僵化了,變得全無感覺了。所以我慢慢明白到,有痛苦先至會有希望。痛苦喺好難受既,但喺無咗痛苦就差唔多等於無得再改,就好似我雙手一樣。如果我冇之前的失敗,又點會有今日的開心?而呢一切,都係順其自然嘅結果。」在拍攝及訪問完成後,品川先生非常日式地站在農莊的鐵閘前微笑送別了很久。我在想,命運中的每一個章節,可能就像品川先生為我們沖泡的那一杯桑葉茶那樣,在甘苦當中,其實也包含著很多故事與經歷,而最後不過都是在教導我們,如何重拾開初的自然與純粹,然後就會得到快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