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虎毒不》專訪:生而為女性的集體日記
人物專訪
懷胎十月,渡過磨人的孕吐與倦意,再忍著劇痛,用心用力誕下嬰兒;分娩過後,則開始擔心孩子是否安好,是否有足夠營養,開始在不分晝夜的哭鬧聲裡忙著調理身子、回復身段。費盡心思照顧小生命之餘,還要提醒自己不能倒下,要盡力做個溫柔卻剛強的萬能媽媽。
《虎毒不》這部電影,以極其真實的視覺,凝視一位新手母親,或再坦白一點,是凝視作為一位女性的難處與壓力。淑貞(談善言 飾)在戲中疲憊與孤單的身影,以及丈夫阿偉(盧鎮業 飾)的軟弱與無能為力,看在觀眾眼內實在是似遠還近,也許在街上、在醫院裡、在家中,甚至在鏡子倒影裡見過。
當有天我們也成為了淑貞,或是成為淑貞親近的身邊人時,到底可以如何靜靜守護她,或是與她一同尋找出口?這可能是電影想我們開始去思考,去起行的事。
現實與理想之間的難堪落差
分娩的痛,獨自面對女兒哭喊聲的無助,不被身邊人甚至不被丈夫理解的鬱悶,未能在保持自我與照顧下代間取得平衡的擔憂⋯⋯阿談(談善言)在《虎毒不》裡演活了一個找不到出口的新手母親淑貞,而淑貞對女兒的那份又愛又恨,其實是參考了許多母親的切膚之痛與有口難言。
阿談回想剛收到劇本的時候,除了用演員視角去閱讀,更用了「女兒」這個身分,去感受字裡行間的暗湧與情緒。她想起在成長期間,不論是在家中或在街上,總會見過一些看起來很吃力的母親。當時作為旁觀者,其實不太明白箇中的苦澀與辛酸,但畫面卻一直烙在心頭;直至接觸到淑貞這個叫人心痛的角色,她才真切感受到成為母親的心路歷程,以及漸漸熟悉淑貞這位新手母親——
「我覺得淑貞最難受嘅位,係佢現實同理想嘅落差。可能係佢對同阿偉關係嘅想像,佢對自己成為新手媽媽嘅想像,或者大家對理想母親嘅想像;而佢距離呢個理想想像有幾遠呢?佢實際上又係咪想成為呢種理想型母親呢?可能佢係渴望成為嘅,但有好多原因拉扯住佢,令佢達成唔到。好多呢啲落差,令佢好痛苦。」
早前的優先放映,飾演丈夫阿偉的小野(盧鎮業)被指是「渣男專業戶」,他笑著承認過往演繹過的某些角色,也許確實是「渣」了點,可是隨即相當認真地澄清,阿偉其實不應身處渣男一列中;皆因他認為阿偉絕對不是一位大奸大惡的壞丈夫、壞父親,但他有著作為男性的盲點與有心無力,以致成為壓垮淑貞的最後一根稻草——
「阿偉唔會覺得『我個女出世,我老婆情緒唔好,我重唔把握機會折磨你哋兩個?』佢唔係咁嘅人,佢係想做好,甚至覺得自己係愛妻號,但佢都有佢嘅恐懼⋯⋯佢覺得我都係顧掂我叻嗰部分啦,我叻嗰份就係揸車、賺錢,我唔叻去照顧一個半歲之前嘅『泥公仔』。呢個唔代表佢係渣男,唔代表佢係一個心地唔好嘅人,只不過佢有一個分工嘅想像,而呢個想像亦唔係單純由佢而嚟,可能係由佢成長時期嘅父輩教落,可能係佢成長嗰陣成個元朗區嘅爸爸都係咁,佢獲得嘅資訊令佢覺得咁樣做人爸爸就係啱㗎喇。」
淑貞與阿偉,有著各自的理想落差。阿偉對生兒育女的想像,可能是一個美好無垢的幻想;但當現實來得急促且變化極大,面對著妻子的產後抑鬱與生活上的種種轉變,他完全未能調適:「可能呢啲係阿偉之前冇心理準備要去處理嘅事,佢本身想像嘅美好計劃原來係對應唔到,變相佢好似一路錯過咗好多可以扶起佢老婆嘅機會⋯⋯或者佢有意無意會覺得返工真係好攰,佢未必有心力即刻扭轉呢個局勢,但原來個情況係唔可以攤慢嚟處理,有時一啲感受,係唔可以純粹用邏輯去處理。」
養育下代 需要好隊友
小野回想當初首次觀看電影成品,是在釜山電影節的世界首映:「睇完嘅感覺係幾痛㗎,好似終於有一個機會窺探太太嘅日記⋯⋯一路睇,其實係一步一驚心。」窺探日記的這個說法,同樣能套在阿談身上:「佢作為阿偉去窺探淑貞嘅日記,而我係作為一個女兒,去窺探媽媽嘅日記。你會睇到好多你冇想像過嘅情感,原來係一直纏喺媽媽身上,或者原來有好多傷口係我唔知;會多咗一份理解。」
作為女性,如何在「別人的女兒」、「別人的妻子」、「別人的母親」等眾多身份下活出自我,是當代社會需要用心正視的事;至於阿談在與淑貞長期相處,並經歷過「成為母親」後,對於生育的看法又有否改變?
「我之前係堅決反對成為母親,但係喺準備(角色)嘅過程入面,我有動搖過⋯⋯我覺得
呢件事唔係唔可行,係睇你有冇一個適合,而且好好嘅隊友,睇你哋有冇共識要點樣處理呢件事。」阿談回想當時在拍攝現場,眼見小孩漸漸認得自己,又會一直黏在她身邊時,確實會有點心動,不禁想像假如有個長得與自己很像的嬰兒,該會是何種感受。可是阿談亦隨即笑著補充,在電影拍攝完成後,很快又改變了主意,覺得還是要先處理好自身,才有餘裕思考其他。
這本有血有肉的日記,除了獻給所有選擇成為或不成為母親的女性,其實同時也喚起很多觀眾心中的謝意。小野分享當時在優先場,有男性觀眾看後立即發了一段長訊息予太太,內容圍繞著愛意與歉意:「好幾個男性觀眾都有表達,睇完之後,見到佢過往唔知道太太經歷過嘅嗰一面,原來係咁痛。原來佢哋唔喺屋企嘅時候,BB嘅喊聲對太太嚟講係咁大,原來夜晚係咁瞓唔著。我諗呢啲會令佢哋恍然大悟,好似見到事情嘅另外一面。」阿談補充,當時亦有些年輕觀眾在與他們合照時,說覺得很愧疚,好像自小便對母親的愛與照顧視作理所當然,沒有體會到背後的掙扎與痛楚。
《虎毒不》所說的是一個集合很多女性處境的虛構故事,但其真實的地方在於我們看過電影以後,被嬰兒哭鬧聲以及被淑貞的處境震撼以後;能否以此在現實中作出更多引申討論,集合更多聲音,慢慢形成一種改變的力量。
演戲是掙扎過後的掙脫
《虎毒不》這部電影除了引起大眾對女性議題的關注,同時也為兩位演員帶來最佳女主角與最佳男配角的金像提名。
阿談上次入圍金像獎,是憑《點五步》提名最佳新演員,相比當時對演戲毫無認知、橫衝直撞,她自覺現在漸漸懂得與角色相處、融合,似是在演戲這片無垠大海裡,找到可以握緊在手的那根小小浮木:「我好似捉到啲嘢,但距離目的地都重有啲距離,我重飄浮緊。」對於演戲,阿談形容以前會有既定的好壞標準,但現在則覺得也許不需確實界定好壞:「當下你覺得自己做咗適合嘅事,做咗要做嘅事,咁就可以。」
作為香港演員,阿談深諳自己對演戲的訓練與實踐實在不夠多,每每看見在作品裡發光發亮的外國演員,便會質疑自己為何與他們相距甚遠,在肯定與懷疑自己之間不斷掙扎:「你喺掙扎途中,總會掙脫到一啲嘢,可以逐一搣甩對自己嘅標籤,或者對自己不必要嘅期望、不必要嘅批評,然後你會重新擁抱自己,接受自己係一個點樣嘅人。我覺得係一個學習階段。」
繼《叔·叔》與《年少日記》,這年是小野第三次入圍金像獎。對於獲得提名這回事,小野坦言是來到這次,才開始漸漸消化到一切:「《叔·叔》嗰陣係好突然,嗰年冇實體頒獎禮,所有嘢都係『咦?』咁樣嘅一個過程。然後去到上年《年少日記》,都係所有嘢都經歷得好快,好似獲得提名之後冇耐就已經係著好衫、化好妝,然後出去紅地毯,然後坐低,然後電視又拍住你,然後過咗一晚。」
回想剛剛接觸演戲的時候,小野認為當時的自己,不論對人或對世界的觀察都相對淺薄,演繹方式傾向「自然」,就是憑著直覺,憑著即時反應去表現;可是隨著年資漸長,會接觸更多與自己極之不同的角色,那在處理這些角色的生命時,則要依賴對世界的理解,以及對身邊人事物的觀察:「譬如阿偉,我真係從來冇遇過咁嘅角色,咁我點去理解佢面對世界嘅方法,然後再用佢嘅行事、思考方式去面對佢當下嘅問題?而唔係話盧鎮業覺得阿偉應該點樣點樣,盧鎮業教阿偉點樣做⋯⋯你有冇辦法真係由佢嘅視點出發?呢個就好關係到你對世界嘅好奇心、感知能力同轉化能力。」
對於這次提名,小野最慶幸的是大家仍然想看他的演出,仍然有機會被金像獎「介紹」予更多人認識:「我想捉緊呢啲認可,唔好咁容易放過自己。你呢次獲得被介紹嘅機會,下次重能唔能夠保持呢種期待呢?你呢次做得好嘅嘢,喺下次就要重新設定,下次一定唔係做《叔·叔》2.0,唔係做《年少日記》2.0,都唔係《虎毒不》2.0;下次有新角色嘅時候,你能唔能夠有嗰個能力,去處理下一個同你唔同嘅人呢?」
身為身經百戰的專業演員,小野與阿談此刻仍然以keep it fresh的態度去看待演戲,每一個新角色,每一份新劇本,對他們而言都仍舊是有趣的全新體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