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小雁與吳愛麗》林書宇導演專訪: 在電影變得更小眾之前
人物專訪一位是弒父刑滿後重投社會的小雁,一位是在表演課裡對鏡喊話的Allie;這兩位長相一樣的女子,背後埋藏同樣來自原生家庭所帶來的傷痛與不解。林書宇導演新作《小雁與吳愛麗》,入圍第61屆金馬獎八項提名,飾演吳愛麗一角的楊貴媚更勇奪最佳女配角殊榮;電影以小雁與Allie這「兩名女生」的故事奇幻入題,訴說一個極為寫實兼愛恨交織的母女故事。
母女總似鏡像相對
《小雁與吳愛麗》,這一個相愛相殺的母女故事,其實是以本片女主角,亦即林導妻子夏于喬的母女關係為基礎。其後,林導看到一篇為了保護母親而弒父的社會新聞,便開始以其作藍本,著筆寫下有關女兒弒父過後,留下來的一對母女,如何漸漸步出陰霾,以及繼續互相關愛的劇本。
母親與女兒猶如鏡像,相似且難以割捨,就如電影裡的小雁與吳愛麗,明明互相傷害過誤解過,當中卻仍然有愛,永遠都不會離開對方。「我放了大量意象在電影當中。我覺得母女關係真的就像鏡子一樣,就是當女兒在看媽媽,或媽媽在看女兒的時候,都是很像(電影)裡面的鏡子。」林導話後更想起某些老舊的玩笑話:「若果你不知道這個女朋友是不是能夠長久的在一起,你就去看她的媽媽,因為你的這個女朋友可能過幾十年後,就會變成她媽媽的那個樣子。」
對林導而言,母親的特性就是默默承受,面對難過的事情,往往習慣看破不說破。像是吳愛麗站在表演課教室外,盯著Allie大喊討厭自己,她卻選擇轉身離開,事後亦沒有重提這道傷痕。「電影當中有一段媽媽跟女兒互相打巴掌的大吵架,那些對話是從喬喬(夏于喬)跟媽媽的吵架對答中搬出來的⋯⋯那因為她媽媽也會看電影,我們就聊說她會不會發現,喬喬覺得她應該不會發現,但旁邊好多人都覺得哪怕她媽媽發現了,也不會跟喬喬說,只會假裝沒事。」這種把話藏在心底的母親特質,也許可理解成一種溫柔;但亦有可能把關係從親密推至誤解,彼此變得難以靠近。
電影中的母女課題也許永無真正解決之日,當中問題需要二人持續梳理,使心結漸漸鬆解:「像喬喬她自己也會說,你不可能去期望父母親會有什麼大的改變,他們這一輩子就是這樣,能改變的是你自己的心態,就是你怎麼去看他們。你可以是秒炸(𣊬間暴怒),但你也可以是覺得他們很可愛。」猶如電影後段,小雁與吳愛麗在美濃回家時的一段平靜對話,林導認為這份「peace」其實得來不易,需要小雁在表演課上坦誠面對自己,也需要吳愛麗堅決離開仁哥;全賴二人各自作出努力過後的突破,才可暫時找到相處間的平衡。
無法放下 全因當中有愛
《小雁與吳愛麗》戲中有著很多看似莫名其妙的人生選擇,例如是明明想要開展第二人生,卻偏以母親名字作自我介紹;遇上會痛打自己的男人,卻因寂寞而繼續相處;親手殺掉父親,出獄後卻要上香;對丈夫恨之入骨,卻仍留在他身邊互相折磨;這些決定看似當局者迷,但其實局中人偏偏是他也是你和我。
「我們感性的那一面、人性的那一面,其實是充滿矛盾的,人生和生活當中就是充滿矛盾⋯⋯我太太本身也是這樣,她從小就是一個想要逃離家裡,逃得越遠越好的人。到現在我們結婚了,自住在一個地方,當她爸媽要搬家的時候,她竟然幫他們找了一個離我們家五分鐘的地方,就住在我們附近,但你問她理由她也說不上來。」這些矛盾舉動看似匪夷所思,但林導認為實際上不難明白:就是人與人之間,其實總是在尋找一個不遠又不近的「安全距離」,「我要跟你保持一個距離,我們才可以和平地一起生活;但我又放不下你,所以不可能把你推得太遠。看似矛盾,但其實是在找平衡。我覺得我們人生都是這樣,去平衡我們理性與感性的那一面。」
近年社會上有著很多原生家庭所帶來的傷害的討論。林導認為,若果我們習慣以局外人的態度去觀望事件,其實很難理解他們的境況,容易產生「為什麼你還放不下?為什麼你還不離開?為什麼你還會希望他愛你?」與「天啊他對你這麼差,應該要走啦,就不要理他啦!」這類想法;可是若果我們願意把這些複雜感受抽絲剝繭,你便會發現那些難以解釋的恨意當中,其實往往帶有「愛」在其中。
「畢竟電影是一個讓我們去同理與經歷他人人生的媒介。那我一直相信這種同理心,是會讓觀眾離開戲院的時候,變得更善良,對別人更有一種友善的對待,因為我們會比較明白別人在經歷什麼、別人真實的感受是什麼。」林導分享,在創作《小雁與吳愛麗》期間,進行田野調查和資料蒐集的同時,他與于喬亦理解到更多家暴孩子背後的真實感受,破解了一些從前未經求證的既定想法。林導在渴望透過自身作品使觀眾注視到別人的遭遇、同理別人的感受的同時,他其實也同樣走在不斷理解、不斷探知的道路上。
為著在電影院觀看而製作的電影
是次林導選擇以黑白電影的方式,把《小雁與吳愛麗》呈現在大銀幕上,他坦言這是在寫劇本時經已浮現在腦海的直覺:「我一開始在想像這故事的時候,就看到一個黑白的樣子。我覺得黑白可以使這部電影的情感變得更純粹,讓觀眾只看演員只看角色,不被其他東西分心,我覺得這樣對情感的表現會更加濃烈。」林導又言,對於每份作品,他總是抱持不同的追求,今次則特別追求著一種「心中的電影感」,想要充分利用「大螢幕能夠呈現的可能性」。
「可能也是因為我感覺到那個危機感,就是電影院可能開始慢慢消失,那在感受這份危機感的同時,就是更想要去抓住它。」林導坦言,自從經歷大疫症時代,不單止在台灣、香港,或是亞洲,而是全世界的大家都越來越少踏進電影院,他認為縱然電影院未至於直接消失,卻很有可能會像劇場一樣,變得越來越小眾,「越來越少人進電影院,就越來越難做電影。」
「我覺得(電影院)的意義是它能夠給出的感受,是Communal的體驗,這跟你自己在家裡看一個東西的感覺是很不一樣的⋯⋯如果你只想要得到劇情,你只想要知道結果,那在電視上看OK,在手機上看可能都OK,因為你只是想要得知訊息;但是如果你想要被感動到的話,那一定還是在電影院裡才會有最強烈的情感。」林導又以《小雁與吳愛麗》的開首長鏡頭來說明:「我也知道,如果今天我的那個開場是在串流平台上面播放的話,大家就快轉成兩倍三倍四倍了,就等著事情發生;但你這樣等事情發生,就可能錯過了等待過後所帶來的衝擊,那效果就沒有了。這部片子的很多東西,我都是為了大螢幕而設計,為了在電影院給人家感受而設計的。」
作為一個立足於碎片化時代的電影創作人,林導認為短影片似是一種使人分心、失去耐性的短暫娛樂;可是電影往往是使你可以去感受,可以去反思,可以靜下來去慢慢體會的一種媒介,這是無法取替的。「當然會覺得可惜,可是這就是一個新世代,就是科技對於這時代的影響。可是在創作者的立場,我還是只能去做我覺得最好的、最擅長的、最正確的。我不會因為現在流行TikTok,所以我就不拍電影了,那我沒意義嘛,我做那個幹嘛呢,那個都已經有年輕人在做了,那我還是繼續做我能做的事情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