賈樟柯 沉浸式體驗時代變遷
人物專訪1998年,賈樟柯導演憑著《小武》揚威國際,兩年後的《站台》,讓他一舉進軍威尼斯電影節主競賽單元,當時的賈導年輕、銳利,鏡頭寫實地對準中國草根階層的生活,看似生活瑣事,卻往往能夠以小見大,刻畫出中國當代變遷。
在2001年,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,北京申奧成功,賈導感受到當時中國社會,有種充滿活力迎向現代的氛圍,令他深受打動,開始拍攝當年暫名《拿數碼攝影機的人》的計劃,一部遊歷於千禧年代的電影,相信連他自己也沒想到,這部電影會橫跨逾廿年,直到2023年才完成,這就是《風流一代》。
將過去連接現在
廿年過去,賈導已成為蜚聲國際的大導演,回看這個早年開始拍攝的作品,他最深的感受是既熟悉又陌生:「每一格的畫面都是我們拍,但很多都忘了,是一個不斷喚醒記憶嘅過程,好像電影一開始,中年女士在唱歌,牆上有一張廣告單張,是當時大陸的一個冰茶廣告,裡面是當時流行的一對雙胞胎明星,但我早已忘了屬於那個時代的東西,到再次看到的時候,那些塵封的回憶湧現出來,有特別強的情感震撼力。」
疫情來襲,全球停擺,賈導有感過去廿年風風火火的社會變革,因為不可抗力突然歸於平靜,彷彿是一個契機,提醒他要完成這部始於變革的作品。於是,他開始把前面20年的素材進行剪接,但賈導認為,這不應該是一部關於過去的電影,作品的結尾應該在立在當下,所以他聯同編劇萬佳歡,按著前段的大概故事脈絡,合寫了疫情時期的劇本,為角色找到了結局。
人與時代的隱密關係
如果看過賈導之前的電影,對《風流一代》必然有熟悉感——前半段的紀實影像,令人聯想起《三峽好人》、《任逍遙》;主角斌斌和巧巧的名字,在賈導的電影裡反覆出現;角色被時代沖刷的經歷,也有《江湖兒女》的影子……儘管如此,《風流一代》卻帶來了不一樣的觀影感,這一切,來自賈樟柯對電影語言的新理解。
「我有種感覺,現在的電影語言已經不夠新了。」
賈導表示,面對多年的素材,曾經尋求過不同的剪接方案,當中有一個方案非常強調情節,跟著人物走,關注人物的命運。但他剪了一段時間,發現這跟他並不合拍:「我覺得我認識這個時代,或者說我的回憶和經歷,已經不能用這種方法來表現……傳統的敘事,由一個情節導致另一個情節發生,有清晰因果關係……但我認為,這已經無法呈現我們感受到的生活的複雜性。」
賈導提到,他看過一段很精彩的短片,內含交通意外的各種撞車和突發場面,它將大量素材天南地北剪到一起之後,發現那些碎片化的時刻,竟塑造成一個整體,這個整體就是生命無常。這種東西跟傳統的敘事不一樣,它有很強烈的情緒和感受,而這也對賈導帶來了啟發。
「後來覺得,可以試試用量子力學的思路來做。量子力學講求孤立的事件之間,彼此互相關聯。有了這樣的一個想法之後,很大的解放了我,讓我可以更主觀、自由地剪接,嘗試塑造一種沉浸式體驗……譬如《江湖兒女》兩個角色的身份很確定,電影在描寫兩人命運的轉變,但《風流一代》是跟隨兩個身份不明的人,看他們身邊的一切,聽他們身邊的聲音,這份遊歷感,正是當年我想拍這部電影的初衷。」
風流一代 風浪一生
賈導在不同訪問提過,「風流一代」所指的,是中國70年代,那些不安於現狀,渴求改變的人。有趣的是,電影中人人奔波勞碌,斌斌被時代擊碎,無法適應新時代,巧巧反而能在變革中立足,這種男女差異,在賈導前作,其他的斌斌和巧巧也有所呈現。
「我認為,男性是比較追潮流,譬如消費主義年代,追的是世俗成功,即是金錢。他們一開始壯志凌雲,卻比較容易迷失,最終形成巨大的反差……反而女性的轉變,我認為是自然生長出來的,她們一開始依附著男性,無法擺脫情感,但慢慢有了獨立性,形成了自己的價值觀,就變得強悍,成為了真正的變革者,在變革自我。」
對人工智能的想像
電影用上AI技術拍攝,第三部分也不乏現代化科技應用的畫面,群眾紛紛投入手機「短視頻」世界,連一直沉默的巧巧,也嘗試與AI清潔工人溝通,而早在《山河故人》的第三部分,早有對未來世界科技應用的想像,為什麼賈導對科技如此著迷?在風流一代之後,又會迎來怎樣的下一代?
「我認為科技是不可逆轉的,所以下一個時代,應該是充滿可能性、充滿誘惑,又充滿恐懼的時代,我相信是一個新文明的開始。」
賈導指,他一開始拍電影的時候,整個文化藝術界都處於一種意識形態的焦慮當中。當時冷戰剛結束,大家還在過去的反思跟創傷裡,到全球化開始,社會在重組,很多人離開故鄉,有了另一個身份,就陷入了身份認同的焦慮……到近幾年,就是一種身體的焦慮,人在探索更本質化、更深層次的個人自由問題,例如性別和性向的選擇。而現在對他來說,就是人和人工智能之間的焦慮,面對知識比我們豐富、學習能力和記憶力比我們強的人工智能,人的獨特性是什麼?
賈導對此又期待又惶恐,但他認為,只有在廣泛運用的過程中,我們才能掌握甚至改變人工智能的走向,如果出於恐懼而避免接觸,最後帶來的可能是一場災難。電影結尾巧巧的選擇,也許正是賈導藉此寄語觀眾:勇敢踏出邁向新時代的一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