將劇本裡的文字世界實現出來 電影裡「無中有生」的築夢人

如果每一部電影的誕生,都是由劇本開始,那麼如何把文字轉換成影像,便是美術指導與服務指導最主要的工作。因為,基本上大家在銀幕裡看到的每一格影像,都是他們的有份創作的成果。最近香港電影美術學會舉辦了一場「無中生有 — 香港電影美術及服裝造型展」,通過歷年來多部港產電影,首次披露了不同世代的美指和服指們,如何從文字開始想像,再把這些想像實現出來;成為電影,也成為我們集體回憶的一部份。

享受自由的想像與實踐

在張愛玲的《傾城之戀》裡,范柳原邀請白流蘇從上海來香港,書中曾如此形容二人見面時的畫面:「范柳原在細雨迷濛的碼頭上迎接她。他說她的綠色玻璃雨衣像一隻瓶,又注了一句:藥瓶。她以為他在那裡諷嘲她的孱弱,然而他又附耳加了一句:你就是醫我的藥。她紅了臉,白了他一眼。」而在許鞍華的電影裡,也有這一幕。當時的美指區丁平,還真的把那件「綠色玻璃雨衣」造了出來,並在是次展覽裡展出。

作為策展人之一的劉天蘭這樣說:「書中很清楚寫明了是一件綠色雨褸,顏色無可選擇;但要執行出書裡或劇本上的描述,也需要有其準確度。而為何現在我們看到你那件雨褸是TRAPEZE型,而不是窄身的呢?我相信當時做服裝的,自有他的考量,或取捨。所以你話要跟足,其實都有空間做創意。但如果你說享受呢?我們都是享受自由的人,你給我自由度大的機會去發揮,我們當然會更開心。」

「每一部戲都是一個不同的挑戰,有一些劇本描寫得很具象仔細的文字,要以視覺化方式呈現出來,亦是具有難度,始終我們不可能找到一模一樣的東西,需要花很多精神以比較接近的方式重現出來。而另一種就是比較天馬行空的,想像空間大得多的劇本。」文念中更以展覽裡的《智齒》場景為例,繼續說:「我們邀請了《智齒》的美指黃慧茵,重現了電影裡那個「觀音山」的部份場景。但原來在劇本裡,只提到『案發現場』這四個字。那麼後來是如何發展到,變成一個有很多觀音神像的『案發現場』?在這個例子裡,便可以看到美術指導如何消化劇本,再在生活上找到一些例子,然後應用在畫面上。」

「時間對我們來說也是一個因素。如果有足夠的時間,我們當然歡迎一些較空泛、天馬行空的劇本。例如我做動作片比多,收到的劇本經常會出現『賊竇』這兩個字;但這個『賊竇』在什麼國家、什麼地方;是怎樣的賊,犯了什麼罪,都會影響到『賊竇』的環境。這個想像的過程,其實是很好玩的。」蔡慧妍則認為,由資料蒐集開始到執行,再到說服導演覺得配合角色又適合劇情,出來的畫面又能幫助到故事推進。這對於美術指導來說,便是一個很有趣,又充滿成功感的創作過程。「不過,如果時間不夠,那麼還是描述得愈詳細詳好。」

電影裡每一格畫面都要負責

是次「無中生有 — 香港電影美術及服裝造型展」,由香港電影美術學會主辦,並由會長文念中、副會長劉天蘭,聯同張西美及蔡慧妍,兩位資深的服指美指共同策劃。他們把展場劃分成「白」和「黑」兩個區域:「白區」以半「MAKING OF」的形式,展示出美指和服指們,事前的構思和準備工作;「黑區」則呈現了電影開拍後的現場狀態。觀眾穿梭於這兩個區域,通過觀察多部不同年代港產電影的「無中生有」過程,大概便能了解到,我們香港每一代美指和服指們的無限創意、靈活多變的機智,以及各種把不可能變成可能的非凡技藝。當中最難得的展品之一,便是一系列古裝電影裡的戲服。

「古裝幾時都很好玩,因為我覺得可以改寫歷史。」擅長製作古裝戲服的張西美形容,香港的古裝片,大多都是虛構的,沒有朝代背景,或發生地區,所以可以利用服裝去創造一個幻想世界。「我們拍古裝片,其實都是想借以前的場景去講一些構想,所以古裝片有時流行那些很飄逸的,很仙女的戲服,有時又要很寫實。而根據導演構想的不同,我們便需要改變那些戲服的風格。」而且,由於多數古裝片都有特別的動作,所以每一次都要買很大量的布去試驗。

「最經典的就是1991年,徐克拍的《黃飛鴻》,聽說當年為了『撥長衫』那一下的動作能做到最好的效果,便試了很多不同布料。而其實再早十年的《新蜀山劍俠》,當中林青霞扮演一個「敦煌飛仙」,那時也買了很多布,看看飄出來的效果。而的確那次真的很成功,甚至為香港的古裝電影定立了一種風格。那塊布,不知為何,『飄』了,就有效果會出現。展覽中的《英雄》亦是一樣,要靠『飄』那一下。」劉天蘭補充說:「其實就像編舞一樣,我們在畫面上看到那個動感及構圖,那個動作很瀟灑,其實都取決於那塊布的質感到能否配合。」

張西美還特別提到展覽中,《狄人傑》裡 劉嘉玲曾梳過的「飛天髻」頭飾。「其實除了戲服外,頭飾也是很厲害的。邵氏出來的老前輩都有把這些技術傳承下來。以那個『飛天髻』為例,它更像是一個迷你建築物,我們要先做一個金屬的籠,再在上面鋪頭髮,很講究力學,因為演員戴上後還要演戲,所以金屬的籠最後改用了皮影戲的皮去造,讓它較薄較輕,再貼上金箔,讓它在鏡頭前更金光燦爛。」

說開邵氏,劉天蘭也指出展覽中的旗袍,也是相當珍貴。「我們做資料搜集時,有幸可以進入邵氏的服裝倉,那個世界是歷史的寶藏。我們在幾萬件衣服裡,看到太多精彩的東西。這次借出來的這些旗袍是60年代,曾經出現在很多不同的電影裡。旗袍在香港60年代是最時尚的衣服,當然時日過了,我們現在看來起來才會覺得懷舊。但你看到他們當時用的布料、顏色,有些剪裁都是很大膽的,我覺得很SCHIAPARELLI,又有繡花、釘珠,如果可以近看,那些物料你現在都找不到,那些布是很漂亮的,狀態保存得很好,所以我很喜歡這個旗袍系列。」

拍電影是一種不斷演變的經歷

有人說,舞台劇追求的是真實感,但電影追求的卻是「真實」。為了把這個「真實」還原出來,美指服指們甚至要在畫面之外的地方下苦功。「我們平時做美術,不只要做畫面鏡頭見到的事物,很多在鏡頭見不到的也要準備好。例如演員褲袋裡的那個銀包,或是侍應袋子裡的那本下單簿;這些小東西,可能在鏡頭裡,只會出現不到幾秒鐘,但我們都不能不準備好。因為拍攝時,你不會知道什麼會用得上,什麼卻不會用。」

蔡慧妍形容,單是銀包,男女演員在裡面放的物件都有不同,小朋友的就更不同。「所以,我們其實也花了很多時間做鏡頭見不到的東西。」但她最怕遇上的,就是看到有「揭相簿」這個劇情,「因為『揭』就是不只做一張照片出來,而是要做很好幾十張,這樣演員才可以『揭』。而那些相簿,多數都是用來交代演員過去的生活、以前的故事、童年的成長過程之類。不過,演員是不會給你他們從前的真照片,所以,基本上我們每一次都是當畫那樣畫,把那幾十張相用電腦畫出來。」

「電影是很有機的,它不斷地在發生和演變。從劇本到埋班起動,與不同部門合作和導演溝通,我想沒有一部電影是依據劇本而毫無變化就可以完成,所有事情都是不斷演變層層遞加,包括很多服裝造型及美術要求,都是在發展過程中慢慢嘗試和建立出來。」文念中以展覽中《香港仔》那部紙紮的士為例,說最初他收到劇本時,便開始想像一些和紙紥有關連的事物。後來知道香港曾經有位藝術家,造過一輛1:1的的士雕塑,於是他便向導演提議,也在戲中造一架紙紥的士出來。沒想到,導演看到後,便問他:這部的士能否開動?他聽後一下子「頭都大埋」。「於是,我們只有反其道而行,把一架真的車,裝扮到跟紙紮的士一樣;晚上拍攝時,還在高速公路上行駛,真的把路上的其他司機嚇死了。」

但導演的這些要求,並無阻他們的發揮,有時反而更成為樂在其中的動力。就像蔡慧妍所說:「只要是新的,我就喜歡。因為做電影的人,其實都會想追求一些新的事物,因為大家在這一行做了很久,早就習慣了『日日新鮮獲獲金』這個電影界的金句。我們在尋找一些比較刺激的,新奇的,未做過的事物;大家平時做事的方式都是這樣,我們經常找一些未試過的物料來試,或試未拍過的景,我們很想去挑戰未做過的,很想去試。其實港產片從古到今,真是這樣試出來的。」

通過展覽讓觀眾認識美指和服指的工作

香港電影的歷史,可以追溯到百多年前的《偷燒鴨》和《莊子試妻》,但美指和服指這個崗位,原來要到了1981年,由譚家明所執導的《愛殺》才正式確立。當然這不代表之前並沒有人處理美術和服裝的工作,只是未有被列明出來。不過有趣的是,即使現在香港已經有很多電影學院,可是卻沒有專教美指和服指的課程。所以,這一門專業,只能在入行後才能通過「實戰」來累積經驗。而這也是為什麼香港電影美術學會會舉辦這個展覽的原因。

四位策展人當中,最年輕的蔡慧姍說:「我在大學讀CREATIVE MEDIA,主要是讀DIRECTING,那時候要讀EDITING、SCRIPTWRITING、和真正導演的項目。對於我真的出來做電影美術,不可以說沒有關係,但那個關係不是直接的,它只不過可以令到你做到第一步,就是怎樣理解劇本,怎樣為之劇本的推進,懂得第一次跟導演見官時,可以跟導演去討論劇情,而不只是談美術。這個是重要的第一步,因為理解不了劇本,是做不到任何事情,所以這是幫我的思考方式,但真的技巧性怎樣做一個美術,一個空間設計,全部是實戰經驗。我們有一句話,就是『百屌成材』,每一個崗位,全部都是這樣來的。」

文念中的入行經歷其實也差不多:「我和天蘭就比較幸運。我們有共通的經歷,就是我們都算是誤打誤撞入了行。我開始第一個職位,應該是造型指導助理,其實我根本不知道要做什麼,因為我本來是讀平面設計的。入行後就開始做服裝,第一部戲是古裝片,但當時的我完全不懂原來古裝要分這麼多LAYERS,有外邊,有內邊,鞋還要分鞋套,有襪,原來很多東西要學,都是一路做一路學,從錯誤中學習。後來做完服裝就去做場景,又去做特別道具,不停在這幾個崗位遊走。」

劉天蘭和張西美兩位前輩則很同情他倆的遭遇:「我以前從事過很多STYLING的工作,我是先做演員再做MODEL,然後自己下手做STYLING,但多以拍照為主。到了1987年,才第一次被人邀請去當美術指導,就是楊紫瓊那部《中華戰士》。我通常都是朋友叫我幫手的,我想我是被寵壞的,我未被人罵過。哈哈。」張西美接著說:「我很幸運,我合作的導演都是文人,例如胡金銓、嚴浩、徐克等,真的沒聽過粗口。我都是因為很多朋友在做電影,說很需要人,但我說我喜歡自己做衣服,不喜歡去買,所以便做了古裝。最初真的完全不懂,但帶我入行的美術指導梁華生懂,他就帶著我做。」

綜觀整個「無中生有」展覽,就像是一個尋寶的過程;尋探美指服指們創作電影的過程,也是在尋索不同年化的電影人,如何利用「港式智慧」,打造出港產電影獨有的風格與美學。而最難得的是,團隊還特意訪問了60位歷代電影美術工作者,包括美術指導、服裝師、造型師、化妝師、置景師、道具師、特效化妝師等等很多單位,完成了60個名為《築夢人》的口述歷史訪問系列,這些珍貴的紀錄將會在展覽期間,於香港文化博物館的網頁內陸續推出。

《無中生有 - 香港電影美術及服裝造型展》
展期:即日至9月4日
地點:香港文化博物館一樓專題展覽館

INTERVIEW &. TEXT BY NICO TANG
TRANSCRIPT BY 江祈穎
CAMERA BY JOFFE CHEUNG、WONG KA YAN、LAU HO CHUN
VIDEO EDITING BY WONG KA YAN
PHOTOGRAPHY BY LAU HO CHUN