劇場作為保存記憶以至策展城巿  《鐵行里》裡的香港時與空 專訪陳炳釗和茹國烈

劉以鬯曾經說過:「所有的記憶都是潮濕的。」而在陳炳釗的記憶裡,他曾經居住過的中環,曾經多次穿梭過的鐵行里,或許早已蒙上了一層薄霧。但通過劇場創作,導演不單只可以撥開雲霧,更能把這條中環老巷,幻化成一條時光隧道,或是一個異度空間,以作為觀照香港的過去、現在與未來的一種方法、一種實驗。因為回溯過去,為的其實是展望將來;在虛擬與真實之間,聆聽回音,則是為了探聽通往前方的道路。所以陳炳釗的老友茹國烈,才會認為劇場人都是浪漫的人,因為劇場的「生命」難免短暫,但卻充滿了如煙花綻放時的動人力量,在一瞬間,就能牽動觀眾的想像,繼而留下一顆種子,讓大家能持續地在城市中思索文化的意義,發其產生的過程。

「陳炳釗」記憶與想像中的鐵行里
「今天在中環拿出一張相去對照街巷,是種懷緬,到明天我把相片鑲入相架,以另一方式看待回憶,並邀請朋友與過在對話,這個回憶就會產生意義。 」如果把城巿的記憶製成劇場又如何?或許是這種懷緬,令陳炳釗開始起步,為舊居的鐵行里製作一套戲劇,探索有關中環的城巿經驗。茹國烈亦說:「中環經驗是陳炳釗戲劇的主題,很多製作都出現中環的事物或記憶,所以一聽到有關中環,我就知我看的不單是一套,而是很多套戲的串連,那不是展覽出來,而是被回憶起來的一串畫面,我好像重新欣賞陳炳釗多年的作品一樣。」

回歸以來,很多作家都想以城巿投射香港的未來,但多數是隱喻的,陳炳釗認為微觀的街道更具體表現城巿的發展,但在無數資料搜集後,材料很多卻難以組織,一些歴史問題也未能找出答案;陳炳釗甚至參與鐵行里美化計劃的業主會議,但那些公式的收購談判很快令他的熱情減退,他想與其旁觀紀錄,倒不如直述自己的感受。他發現令他有感受的多數是記憶中的畫面或意象,所以他決定放棄紀錄劇場的方法,而他亦不想做個人傳記,不觸及太多家庭或成長故事,為此《鐵行里》以一位小朋友和兩隻狗開始:「他們在中環流浪,長此面對城巿的感受是如何?我覺得小時候我是流落中環的第三隻狗,我借用這意象去介入自己的感受,在這個疏離的大城市生活,是所有城市人都要面對的狀態。」

除了感官的體會,陳炳釗希望能知性地把握一個城巿的架構,尤如一個人的思考過程,所以在劇中設定了幾位「陳炳釗」,除了有著力尋索街道歴史的本人化身,亦在七十年代香港城規界找到一位同名的規劃師。為保持想像空間,陳炳釗放棄親身訪問陳炳釗,反而幻想兩位「陳炳釗」在鐵行里附近的公共空間H6 Conet上相遇:「我用了城巿規劃學者Richard Sennett在《棲居》中的兩個觀點:一個是Ville:城市大架構上的發展。另一個是Cité:相對於人民,由社區生活上的體驗,他們的相遇代表這兩種觀點的碰撞。」由年青離開時充滿回憶的廢置街巷,變成士紳化後的公共空間,鐵行里變得乾淨而美麗,「陳炳釗」卻對社區生活產生一種失落感。《鐵行里》第三個故事中,陳炳釗的戲劇世界全然轉向想像,以2045年的後代回到鐵行里搜尋家族的歴史,想像在外地出生的年輕人會如何看待香港,鐵行里對她又有何意義。

策展如何保存城巿文化
茹國烈認為《鐵行里》是經過curation(策展、編輯)的藝術,選取裏面的記錄材料進行編輯,不單呈現已知的,更整合新的角度成為故事,並產生文化意義。相對於藝術,茹國烈近年更關注城巿文化的構成,他認為城巿是真實與想像互相交織:「你以為城巿講述事實,但當中有很多想像。有關城市空間的意義產生就是事實與想像的整合,只有一堆歴史資料與訪問的事實陳述並無意義,策展就是尋找角度去發掘事實,經過編輯後就會出現文化意義。」為何水務署眼中主教山的廢棄水缸會對巿民有意義?雖然大家都未去過,但當羅馬式建築被發掘出來,歷史文化的事實經過編輯,展示出配水庫是百年殖民地歴史的重要指標,就是透過想像扣連現實,突出其重要性。策展是一種技藝,除了生產文化意義更能左右政策決定,「深水埗配水庫是眾人以不同技藝,在十日裡在網上編輯大量資料,產生巨大的文化意義,把推土機煞停。」

茹國烈強調戲劇藝術意義重大,但其實只佔城巿文化一小部份:「近三十年香港對策展十分敏感,不單在藝術範疇中,更在市區重建局宣示的文件中,亦能看到這種想像與事實混合。」 20年前的城規方針只會有安居樂業或交通配套等考慮,但近年卻會有當代的城規理論在項目中出現,令市民覺得當中充滿文化意義。「今天大家習慣感性消費或體驗經濟,一定要加入一些附加價值,加上大學教育普及,不論在劇場或消費範疇,政治或房地產規劃中,都存在更多價值層次。」不同圈子都透過策展的論述,令人思考當下或對將來有所想像,整個城巿文化就從不同範疇的關係中產生出來。

但香港文化變化很快,保存下來的亦相對少,或許是因為香港人百年不斷離離去去,「香港人喜歡「揼嘢」,對事物沒有很重歸屬感,總在回憶與遺忘之間競爭拉扯,有人不斷地寫作、保存記憶,有人很喜歡收集,但整體來說都難以保留很多事物。」人來人往,世代不斷更替,新香港人產生新的歸屬感會構成新的文化,可能是香港文化的宿命。要打破宿命,就需要記憶,「我希望香港會變成一個喜歡「儲嘢」的城市,所謂城市其實是由人組成的,只要每個人都儲嘢的話,香港就喜歡儲嘢。」茹國烈說保存城巿文化如一個多層蛋糕,香港的變化以至動盪,都令香港文化變得富有層次,所以更要把事物有層次地保存下來。記憶不應只儲存在一個無人問津的儲物房中鎖起,而是要放置在身邊,成為可以共存並隨時運用的巨大寶藏,更要主動記憶,產生現在與將來的意義,所以香港未來應成為更具歷史感的城巿。

劇場與博物館中的記憶
香港作為近二百年的文化之都,博物館數量卻出奇地少。「劇場是一期一會,聚集在一晚呈現並煙消雲散,就如一夜情;博物館則是一生一世,儲物件以後都不會賣走,就如婚姻。所以視覺藝術家與劇場人的思維概念很不同,前者完成這個作品後,可以預期二百年後作品會在某人家或美術館出現;但劇場演出後就消失,即使再看錄影也不是同一回事。」茹國烈指劇場亦能製造回憶或文化意義,但始終不是博物館,其文化意義只在城市一閃即過,在文化生存的循環中是短暫的,而博物館就如婚姻是需要心力維持的,如何保存文物?如何經營?作家出書後千百年都會存在,對比劇場人有更強的歷史感,但亦覺得做表演藝術的人很浪漫。

陳炳釗亦甚佩服博物館策展人,而他嘗試結合兩者,除了把一些相片資料放入《鐵行里》中,亦在隔月進行「城市步行體驗」如策展般導賞中環空間與歴史。而帕穆克的小說《純真博物館》更滲入了《鐵行里》之中,「《純真博物館》其實是一個頗扭曲的單戀故事,他蒐集了很多物件,最後成就了一個很美麗的博物館,到最後他愛的可能是伊斯坦堡,但這背後是一場愛情悲劇。」辦博物館的人要有一種沉溺以至戀物的慾望,才能維持一個地方博物館,這種情懷就如單戀一生的狀態,因愛香港而保存。香港文化由七十年代開始累積,但當累積在今天被打斷,就挫敗了一整代人,陳炳釗認為累積會或多或少,但總不會因時代而停下,「當大家想保存一個地方時,其實是保育這空間的位置:過去在這裡工作的人、正在生活的人、將來人們回來時又如何?我們並不是保存時間,而是空間,即使一切都隨時光煙消雲散,但都有空間告訴大家地方的故事,一切都可以變,但新界九龍香港是永恆吸引我們的。」這是每一位依然覺香港有很多可能性的人都意識到的。

劇場雖然只是一兩次約會,但陳炳釗發掘出其重要作用,「《鐵行里》最後聚焦在記憶之上,有關不同世代的城市記憶,使這些斷裂的回憶重新聯繫。」亦如茹國烈所說,回憶不只用來懷緬過去生活的點滴,更是「重建的藍圖」,例如巴黎聖母院用了遊戲《刺客的信條》來重建,一地方被破壞或拆走時,如有把歴史資料、甚至建築結構及材料記錄下來,就有可能供下一代重建,重建後就成為新古蹟,使記憶重新開始,這是對待記憶的不同態度。陳炳釗補充說,能完全浸淫在懷緬本身亦是好事,除了抒發情感的需要,重建亦需建基於懷舊,否則空有建築而情感中斷,就失去回憶的意義,劇場正可為「重建的藍圖」提供感情聯繫。

科技與城巿的未來
戲劇提供的這種願景,現實中有可能經科技而達到。以往人們苦於地方不足難以保存,今天互聯網盛行下,陳炳釗認為我們「能很沉溺地在網上建立自己的《純真博物館》,補充很多不見天日的歷史資料,找回很多歷史圖片和影像。」大家透過不同方式保存資料,搜尋亦較為容易,互相穿梭,組成一個公開的資料庫,比在香港歴史博物館看得更多,更為有趣。因為就算同一素材經不同剪輯與呈現,加入文字表現不同觀點,就令觀眾注意到不同意義。例如茹國烈曾帶鴻鴻來鐵行里開會,這往事鮮為人知,今天就可以聚焦這次會面,展示成為港台文化交流的轉折點。「生產文化並不只是個人講完自己的故事,我們可以把資料重新整理及挖掘,把某事物重新論述或放大,就如造星一樣,所有事都平鋪直敘就沒有趣味,我們要突出事物的重要性及人物的吸引點。」

我們可以主動地編輯大量素材,茹國烈指出「這是個文化爆炸的年代,現在任何人都很方便去拍片作曲,技術不足也可借助現成工具去製作。亦是文化生產的一種,這對文化生產者或藝術工作者都是相當吸引的,雖然香港是一個喜歡遺忘、揼嘢的地方,但因為科技,文化意義的生產過程變得更為自主。」這是科技的民主化,令一些零碎記憶在將來很方便地接觸到,這個過程能令生活變得更多姿彩,使我們並不單單活在當下,更在過去與未來之間。陳炳釗認為未來在很多時候需要回望過去再作想像,不論現在社會如何,文化上都能有表達空間,「在博物館中、在劇場中、在網上世界,都有很多想像與記憶的互動,發展下去不單只以自己紀錄為經驗,別人的素材亦可以體驗,例如我想體驗皇后大道中,去搜尋別人所留下的相片影片,就能透過他們的紀錄經歷一次,打開整個時空的新世界,這並非逃避現實,而是活在一個更廣闊的感受世界之上。」編輯公共素材而產生當下與未來的文化意義,正是陳炳釗想像中的未來城巿生活。

陳炳釗一直示範如何把事實與想像策展放到劇中,二十年後當人們研究鐵行里,就會有更多資料來回憶整合,觀眾不需認識陳炳釗或中環,也能進入鐵行里的城巿文化中。觀看《鐵行里》除了認識城巿的歴史,更重要是透過戲劇影響觀眾的行動,「劇場本身是靈活的,每一晚都不同,可化整為零,某個場合不可以做的事,就會帶到另一個場合上,在劇場中存在更多的呈現方式,無數新的文化活動或新的溝通認識,保存劇場的靈活性,因為生活型態是多樣化的,當權者不能阻止市民在不同形態下做不同事情。」要繼續保存城市文化的真實與想像,我們需要一種流動的文化空間,這種空間並不是由安全的文化論述可以構成,反而是來自危險而浪漫,轉瞬即逝的劇場。

 

攝影:程浩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