採訪、撰文：游大東
一個尋常的星期五下晝，跟全民保育行動發言人袁智仁（又稱「原人」）來到觀塘曉光街四十號；時值九月中旬，太陽依舊猛烈，四周幾乎沒有風，格外翳焗，離開車廂數分鐘後，大家早已汗流浹背，「原人」從Tote Bag（手提袋）裏拿出小手巾抹身，我則在旁邊一家士多買來一支烏龍茶解渴降溫。這裏位於秀茂坪邨對落，與經常塞車的觀塘道與港鐵站，相差大約十五分鐘車程的距離，位置非常「吊腳」，然而有必要到此一趟，只為趕在金茂坪戲院遭封上圍板之前，緬懷一番，說聲再見，因為發展商華懋早前宣布最快10月會將此處清拆，重建成為電影文化中心。
這座單幢式戲院，毗鄰旁邊的曉華大廈與富華閣，三者本屬「連體嬰」，翻查地產公司的資料，兩幢住宅同於一九七八年三月入伙，金茂坪戲院則由一九七八年十月起開始營業，開幕當天，院商邀請到在佳視劇集《射鵰英雄傳》之中飾演「香港第一代郭靖」的白彪、《每當變幻時》（1977）原唱薰妮，還有來自邵氏電影公司的潘冰嫦、艾飛，以及當年尺度大膽、在深夜播出的佳視成人節目《哈囉夜歸人》主持之一廖淑儀出席剪綵儀式，場面盛大，確立了這家戲院作為周邊居民「消閒娛樂中心」的地位和集體回憶，包括「原人」的妻子。
靠街坊價吸引秀茂坪居民
「我太太以前就住喺秀茂坪，所以成日同我分享呢度睇戲嘅點滴，佢話爸爸成日都會同佢兩兄妹一齊去睇戲，因為係『街坊價』，比較平，同埋以前一個大人去睇戲，就會拖埋兩個細路『免費』入場。佢仲話，嗰陣時又唔覺得有鬼，因為農曆新年先會去睇戲，而且都係笑片，成千人一齊笑，氣氛好好！」的確，當時的秀茂坪徙置區，跟慈雲山一樣（共77座）都是「半山大區」，共有44座舊式公屋大廈，人口數以萬計，加上位置偏遠，若然一家大細想開開心心睇場戲，又不想太過舟車勞頓太過「重皮」，「金茂坪」絕對是「平靚正」的不二之選，再聽「原人」這樣說，無需穿越時空也能夠想像得到，那些年戲院定必生意滔滔，而對出的曉光街一帶，總是聚滿小販：有篤魚蛋的，有炒栗子的，有燒魷魚的，還有賣竹蔗的，熱鬧非常，充滿活力，再看看同一位置如今破落凋零，更逃不過清拆結局，倍感唏噓。
以地理位置考量，秀茂坪居民從來都是這家戲院的生存命脈，走過八十年代的光輝歲月，踏入電影業依舊興旺的九十年代，因為附近開始重建，戲院的收入竟也無以為計，很快便因生意欠佳而結業，「金茂坪」一下子在社區徹底消失，就連何年何月何日結束營業也沒有任何資料記載。然而有趣的是，當帷幕落下，業主沒有跟隨潮流，將上址改建為老人院或教會，反而一直丟空至今，轉眼30年，重門深鎖的大門背後有如捲入時間停頓的「異度空間」，無論室內裝修以至座位陳設，跟關門之前分別不大，只是變得更加殘破而已。「原人」解釋：「呢座單幢式戲院，喺香港其實係碩果僅存，而家唯一類似嘅建築，除咗北角『皇都』大家知得比較多之外，好似長洲戲院或者坪洲戲院，都係位置比較偏遠，而且都係荒廢（多時）同埋相當破爛，能夠保留住普通座同超等座，去到今時今日，只係得番『金茂坪』唯一一間，『皇都』都係得番超等（室內部份位置曾改建為桌球室），而佢（金茂坪）係保留咗成個，入到去，成個戲院嘅排場依然喺度！」
清拆戲院屢出意外
其實過去30年也不是沒有業主將「金茂坪」改建甚至清拆的計劃，只是每當工程開展，奇怪的事情就會發生。「原人」解釋：「我哋之前都有問過啲街坊，話會拆呢度，但佢哋都話唔會拆到㗎，因為（之前）有幾次試過拆，都發生過工業意外，直情有發展商搵咗人嚟打醮，但仍然出事（有工業意外），所以街坊話呢度相當猛鬼。」他續指，以往曾經聽聞有後生仔專誠到「金茂坪」「探廢」，「之後佢哋蕩失路，搵唔到出路，點解呢？就係話佢哋好似撞鬼！」戲院裏是否猛鬼，人言人殊，但空穴來風必有因，「原人」直言，「金茂坪」這幢建築原先除了播放電影，本身也是承載一個足以改變香港發展歷史的重要地點。
1972年6月18日 港島西半山旭龢大廈倒塌 政府新聞處圖片
一九七二年六月十八日，連日暴雨，導致港島西半山寶珊道與秀茂坪先後發生嚴重山泥傾瀉，前者令旭龢大廈倒塌，撞毀景翠園，後者因建築地盤泥土滑坡，數以噸計的山泥直衝「雞寮」（即今天翠屏邨一帶），由於當天剛好是禮拜日，結果很多人皆走避不及而遭活埋，事件釀成138死、71傷，單單在觀塘已有71人遇難，成為香港有史以來，死亡人數最多的山泥傾瀉意外，從政府新聞處找來當年在高空拍攝的照片，清楚見到意外位置其實就在「金茂坪」不遠處，當時戲院和曉華大廈及富華閣兩幢住宅仍在施工。「六一八雨災」令全港市民關注，無綫電視決定於六月二十四日，破天荒舉行香港史上首個馬拉松式直播籌款賑災晚會，由當晚八時，直播至翌日早上七時四十五分，共籌得接近九百萬港元，創造紀錄。
1972年6月18日 觀塘秀茂坪山泥傾瀉波及雞寮徙置區 政府新聞處圖片
兩度塌山泥促使土力工程署成立
相隔四年，距離一九七二年「雞寮」塌山泥的位置僅200米外（即當時秀茂坪下邨第九座）的一幅填土坡在豪雨下突然坍塌，大量濕泥隨即湧入第九座低層民居及地面商舖，導致18人罹難。同區先後發生兩次冧山泥意外，死傷無數，成為外人認為「金茂坪」等於「猛鬼戲院」的「重要憑據」，「其中一個（例子）喺（電影）《異度空間》都有拍番出嚟，就話有啲人喺（戲院門外）度行過嘅時候，（見到）有對母女，話落雨要擔把遮畀佢哋，點知行埋去嘅時候，就見到佢哋七孔流咗啲泥沙出嚟，所以個鬼故就係話，嗰啲『人』就係當年山泥傾瀉嘅死難者，所以除咗戲院之外，下面仲有個廟（地藏王古廟），亦因為次山泥傾瀉而起咗個（秀茂坪）紀念公園。」他笑言，對很多香港人來說，「金茂坪」的「鬼故」經過多年口耳相傳之後，變成超經典的都市傳說。「大家對『金茂坪』深印象嘅，其實唔係戲院，係呢間戲院嘅特故！」
意外之外，還有另一個改寫歷史的事情發生，一九七六年秀茂坪再塌山泥後，為免同類事件再發生，港英政府決定於一九七七年成立土力工程署，亦即今天土木工程拓展署的前身，專責規管山邊及斜坡設計與維修之機構（一九九一年撥入土木工程署，二零零四年再與拓展署合併成為土木工程拓展署）。「原人」指：「香港嘅地產商好驚見到咩？就係斜坡，點解咁驚斜坡，要攞好多錢去做維修？背後就係因為呢兩宗山泥傾瀉事件，所以『金茂坪』除咗係戲院，對我哋嘅城市（發展）亦都影響好大，如果地產商將佢重建，變番做一個電影文化中心，就會令到剛才我講嘅山泥傾瀉呀，我哋嘅城市發展，令到寮屋冇咗呀，斜坡維修好咗嘅故事（歷史關係）消失，對成個文化保育嚟講係一個好大嘅損失。」
發展商「唔拆又拆」 袁智仁：覺得被騙！
今年4月有fb專頁指戲院會清拆，後來華懋回應網上傳聞，重申有意活化「金茂坪」戲院，fb專頁後來澄清，指與相關人士了解後，項目活化繼續，相信「清拆」是手民之誤，殊不知不足半年後又再改口，「原人」坦言，當初知道集團確認將「金茂坪」清拆重建感驚訝。「某程度上我都覺得自己有啲被騙，因為我哋（有）幫佢哋講好說話，覺得佢保育番個建築物，就算裏面可能有少少商業元素，都係情有可原。去到今時今日，佢哋將成幢（建築）拆咗佢，我就會覺得，點解你需要喺呢度相對比較偏遠嘅地方起一幢電影文化中心，發展商華懋而家做緊中環街市活化喎，一邊話保育，另一邊就話清拆，呢個唔係自相矛盾咩？！」
